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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人獨死家中5子女獲刑 政府刻案件光碟讓全縣看

編輯:李慧勤 時間:10/17/2018 9:47:42 AM 瀏覽:2813
張順安的老房子張順安的老房子
趙秀如今和二女兒住在一起趙秀如今和二女兒住在一起
庭審現(xiàn)場庭審現(xiàn)場

  唯一確定的是,在生命最后一刻,陪伴張順安的只有孤獨,。

  2017年5月27日早上,這位80歲的老人被人發(fā)現(xiàn)死在家里,,身邊一個人都沒有。沒人知道在生命的最后一瞬,,他是否叫了誰的名字,,是哭著還是罵著。

  張順安其實并不是孤老頭,,有妻子,,也有兒女,。他的親人有的在外地打工,,有的就住在幾里山路遠的鄰村。但最后,,他還是獨自死在了四川省綿陽市平武縣豆叩鎮(zhèn)先鋒村的家里,。

  他死后,他的兒女因遺棄罪被送上了被告席,。2018年9月13日,,四川省平武縣人民法院開庭審理了這樁遺棄案。他的四女一子一審分別被判處一到兩年有期徒刑,,有的立即執(zhí)行,,有的緩刑兩年。

  這個結(jié)果讓他老伴兒趙秀覺得冤,。她細數(shù)張順安對自己和5個子女的打罵,,埋怨他的暴脾氣。在老太太看來,,她和5個子女,,都是老人當初自己“趕走的”。就連附近的村民都說,,這件事,,“說不清是老的不對還是小的不對”。

  但在當?shù)厮痉C關(guān)工作人員看來,,無論如何,,張順安畢竟曾經(jīng)養(yǎng)大了他的兒女,。一位老人生命的最后時刻,不應該如此孤獨,。

  這樁案子甚至被平武縣委縣政府刻錄成了光碟,,要求各鄉(xiāng)鎮(zhèn)、村組織群眾集中收看,。

  因為在平武縣幾個藏在大山深處的村莊里,,張順安并不是唯一一個守在老屋中的老人。

  ?一

  張順安去世后,,被埋在了老屋柴房的后面,,大大小小的石頭壘起一個一人高的墳包,沒有墓碑,,野草和小白花順著墳后的山長過來,,連成一片。這座新墳同老屋一樣,,背靠龍門山山脊,,面朝著百米深的山谷,清漪江的支流在山谷里流過,。

  生命中的最后幾年,,張順安一直獨自生活在這間老屋里。據(jù)豆叩鎮(zhèn)派出所走訪了解,,最后一個見到這位老人的,,是村里的民兵連長。為了照顧行動不便的張順安,,先鋒村村委會的干部們兩人一組,,排了個值班表,輪流去他家中燒飯打水,,簡單地收拾一下屋子,。閑時每天都去看看,忙起來就隔天去一次,。

  2017年的5月25日,,民兵連長像往常一樣燒好水,在鍋里留下了足夠吃兩天的米飯,,跟躺在床上的張順安打了個招呼就離開了,。5月27日早上,下一位輪班的村干部再次推開老屋的木門時,,看到張順安仍然平躺在床上,,四肢伸展,已經(jīng)停止了呼吸,。他們無法確定從25號到27號,,他究竟是哪一天去世的,。

  “沒有一個人在身邊,沒有兒女給他送終,?!必撠熮k理此案的豆叩鎮(zhèn)派出所鄧警官說,,“從2016年到2017年,,老人住院了大概有6,、7次,他的子女只來探望過兩次,?!?/p>

  經(jīng)過警方確認,老人是自然死亡的,。5個子女在他去世后陸續(xù)趕了回來,,最遠的是在浙江打工的小兒子,最近的是兩公里外銀嶺村的二女兒張群,。張順安的老伴兒趙秀,,如今就住在張群家里,張群打短工養(yǎng)活著她,。

  從2014年起,,張順安成為村里的建檔立卡貧困戶。他沒什么大病,,但上了年紀,,身體總有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毛病,。他的肺不大好,,腿腳也漸漸不大靈便,有時候還會腦供血不足,。

  前年他摔了一跤,,村里人把他送去了醫(yī)院。他的骨頭雖然沒斷,,卻從那之后,,健康情況越來越糟,到最后,,他眼睛看不清了,,耳朵聽不清了,生活也已然不大能自理,。

  張順安最后一次住院是因為腸胃問題,。他為了感謝村干部對他的照顧,專門買了一條豬腿,,想送給村干部,。但村干部沒要,,讓他自己留著吃。

  一條豬腿十幾斤重,,張順安只有一個人,,吃得很慢。他家里也沒有冰箱,,到后來,,豬腿放得太久了,張順安吃壞了肚子,,腹瀉不止,。村干部打電話把他幾個子女叫來了,他們連夜把他送去了鎮(zhèn)上的衛(wèi)生院,。

  入院的第一天,,是三女兒陪護的,第二天和第三天,,是小兒子陪護,,其后“再無子女看護”。在去世前一周左右,,張順安“自行出院”,,回到了他深山里的老房子,最終獨自死去了,。

  張順安離開這個世界后,,5個子女終于湊齊了一回,安埋了他,。但他們沒想到,,父親在離世前把他們告了。

  ?二

  去年年初,,張順安到豆叩鎮(zhèn)的司法所“尋求法律援助起訴子女”,,要求他們履行贍養(yǎng)義務。鎮(zhèn)政府門口有4級臺階,,并不高,,張順安想走上去,卻又摔在了臺階前,。樓里的工作人員趕忙扶著他進去坐下,,他歇了很久才緩過來。

  當時在司法所工作的戴曉玲看到了這一幕,,張順安的案子也是由她負責的,。此后的幾個月里,她不斷撥通老人5個子女的電話,,想把他們都叫到一處,,商議老人的贍養(yǎng)事宜,。電話打了很多次,事兒卻始終沒能張羅成,。

  “離得近的就說,,等他們回來我就來,離得遠的就說自己離得太遠,,不方便趕過來,。”戴曉玲回憶,。直到她聽說老人的死訊,,關(guān)于贍養(yǎng)的商談都沒能組織起來。

  戴曉玲在司法所工作的年頭并不長,,但她已接觸過不少類似的案件,。一個老太太得了癌癥,躺在醫(yī)院里,,子女們卻不肯來付醫(yī)藥費,,也不來照顧。她同樣挨個打電話給她的子女們進行調(diào)解,,解釋法律的規(guī)定,,勸他們到一起談談。

  那次案例的結(jié)果算不錯,,老太太的兒女們最終湊到了一起,,達成了贍養(yǎng)協(xié)議。如今,,那位老太太也已經(jīng)因病過世了,,總算是有人給送終。

  類似的案例戴曉玲能數(shù)出一大把,,大同小異,,都是有一個或病或老的老人留在村子里,,無人照管,。而兒女或是因為離家打工,或是為著贍養(yǎng)責任彼此扯皮,,導致了老人無人照管,。大多數(shù)案例也都在調(diào)解之后波瀾不驚地解決了,兒女們曉得了不贍養(yǎng)老人的利害和后果,。

  而張順安的案子,,讓戴曉玲有些唏噓,老人的離世“非常突然”,。她推測,,他的子女們或許也覺得突然,,“也沒想到(張順安)會這么就去世了”。這使得調(diào)解無法再繼續(xù)進行,,5姐弟最終被送到了法庭上,。

  對于這場官司,老伴趙秀抱怨,,老頭子“死了都不讓子女安生”,。

  張順安脾氣差,和村里人,、和子女關(guān)系都處得不好,。就連在庭審當中,證人也提到了這件事,,“確實也是整個村都曉得”,。

  他住在衛(wèi)生院里,就罵護士給他打針打疼了,。同屋的病友幫他打飯不合他口味,,他也要罵。村里曾經(jīng)集資修路,,他到村委會拍著桌子罵,,不肯出錢。

  他年輕時因帶人鬧事,,勞改了8年,。離開家的時候,他的小兒子才3個月,,等他回到家,,孩子們都已經(jīng)大了,與他也生疏了,。他的脾氣越發(fā)不好,,時常發(fā)火,甚至曾把兒子的頭打破過,。他把自家的地都租給別人種了,,日子將就著過。

  就連警察在走訪時都聽說,,早年間他的大女兒找了個上門女婿,。只是后來,老頭子把女兒女婿都給罵走了,,說他們吃了他的用了他的,。最終,他所有的子女都離開了他的身邊,連老伴兒也搬走了,。

  趙秀離開老屋是在2010年,。那時,女兒張群聽說母親又被父親打了,,眼睛都腫起來看不到路了,,在外面“摸著走呢”。于是她下定決心,,把母親接到自己家里住下了,,一住就是七八年。

  張群家的磚房同樣依山蓋著,,房檐下曬著一排排玉米,,母親趙秀如今也78歲了,秋收時會坐在房前,,瞇著眼睛剝玉米,。張群在附近村鎮(zhèn)打工的時候,老太太就幫著照看家里喂的豬,。

  趙秀搬來后,,張順安也隔三差五來這邊住過幾次,每一次都不歡而散,。盡管父親已然是年近80的老人,,但在張群眼中,他罵起人來依然中氣十足,,打起人來依舊很疼,。

  “這么粗的棍子,”她伸著手在自己腿上比劃,,“就這么打過來,。”

  年邁的父親,,和張群童年記憶里年輕力壯的父親仍然是重疊的,,也依然令她感到恐懼。他來住的時候,,她做了飯給他吃,,“送干飯過去,他要吃稀飯,,送稀飯又要吃干飯,,然后就開罵”?;貞浧疬@些事,張群嘴唇都在發(fā)抖,眼眶不時就紅了,。

  父親曾同別人說她拿水潑滅了他烤著的火,,這件事后來在庭審中被提起,張群立即否認:“沒有的事,!”

  她在家里屋子后面,,倚著墻又蓋起來一間小屋,放得下一張床和一張桌,。她原本打算過一陣子,,等父親脾氣好些,就把他接來住,,沒想到彼此之間關(guān)系還沒來得及緩和,,老人就去世了。

  

  在一審法庭上,,5子女的辯護律師稱,,張順安生前,子女沒有盡到贍養(yǎng)責任,,他自身也是有一定過錯的,。但審判長認為,這個案子主要討論的是“這十年里五被告對被害人張順安的贍養(yǎng)情況”,。

  對于一審結(jié)果,,張順安的5個子女都沒有選擇上訴。被判緩刑兩年的張群回到家中,,繼續(xù)打短工,,照顧母親。整件事堵在她心里,,讓她一度“整宿整宿合不上眼”,。最近她覺得頸椎都不大好受,連續(xù)吃了好些天的中藥,。

  同村的禹大娘不贊同張順安把子女告了,,她聽說遺棄罪是刑事案底,“孫輩都不能考公務員啦”,。她說起當初張順安“打老太婆”的場面,,那時候,趙秀時?!按┑孟衿蜇ひ粯印?。她也和村里其他人一樣,對張順安全家都有幾分同情,,也很難說清是誰對誰錯,。

  但她也覺得,,一個老人這樣子孤零零的死去,還是不應該的,。想了一會兒,,也只能搖著頭嘆氣:“說不清楚?!边@也是包括鄧警官,、戴曉玲在內(nèi),大多數(shù)當?shù)厝藢@個案子的感受,。在司法人員心目中,,情感的歸情感,法律的歸法律,,即便有種種情緒堆積在這個案子的背后,,按照法律的規(guī)定,只要親子關(guān)系還在,,張順安仍然是子女們的責任,。

  “畢竟養(yǎng)大了他們?!彼痉ㄋ穆欀魅螐娬{(diào),。

  據(jù)張群回憶,姐弟5人和母親相繼離開后,,父親起初還說,,一個人住“沒人煩,快活著呢”,,但他的年紀越來越大,,行動越來越不便,獨居生活終于顯得孤苦無依起來,。他開始對村里人說,,自己“沒人管”。

  2014年開始,,他成了村里建檔立卡的貧困戶,,每年還能領(lǐng)到幾百元的糧食補貼。他的老屋曾因地震成了危房,,也是村里幫著改建的,。他并不是日子窮得過不下去了,只是沒有人照顧,。村委會暫時擔起了這個責任,,但老人畢竟還有5個兒女。村干部的電話一次又一次打給他們,,到最后,,電話甚至都被拉黑了,。

  去年豆叩鎮(zhèn)采春茶的時候,有村干部看到張順安晚上一個人在路上挪動,,要往醫(yī)院去,,覺得老人的身體狀況看著“很危險”,,便給張順安的三女婿和小兒子打了電話,。

  “父親這個事情既然已經(jīng)找到村上了,那么就要請村上幫忙解決一下,?!毙鹤雍髞碓诜ㄍド辖忉尞敃r為何在電話里拒絕了村干部,說自己離得太遠,,趕不回來,。

  但要解決張順安的問題并不是那么容易。村里沒法子把他送去福利院,,因為老人還有5個子女,,“不符合規(guī)定”。他家是低保戶,,也去不起收費的養(yǎng)老院,。

  而在這個大山深處的村莊里,張順安不是唯一的獨居老人,。這些深山中的村落很少看到聚集在一處的房屋群,,一戶戶人家零零星星撒在山坳里,從一戶走到另一戶,,往往都需要爬十幾分鐘的山,,房屋之間被林木相互掩映,每一間房子都顯得孤零零的,。

  在9月13日的庭審后不久,,平武縣人民法院印發(fā)了司法建議書和調(diào)研報告,其中專門提到了“針對遺棄老人,、留守兒童的違法犯罪行為”,。

  “據(jù)了解,全縣各個鄉(xiāng)鎮(zhèn)遺棄老人事件是有存在,,均因老百姓法律意識淡薄,,不明白贍養(yǎng)老人是自己應盡的法律義務,藐視法律,,拒絕盡義務……農(nóng)村里,,許多老人沒有讀過書,不懂法律,,且年邁身弱,,對子女拒絕贍養(yǎng)自己的行為有心無力,,政府工作人員的存在顯得尤為重要,應當及時排查出此類情況,,經(jīng)勸解無效的,,應及時幫助老人運用法律手段維護自己的權(quán)益?!闭{(diào)研報告中寫道,。

  用平武縣委宣傳部相關(guān)負責人的話說,張順安的案子是個“典型反例”,,“對弘揚孝老敬親的中華傳統(tǒng)美德,、涵養(yǎng)鄉(xiāng)風文明建設,以及助力打贏脫貧攻堅戰(zhàn),,起到了很好的警示作用”,。

  豆叩鎮(zhèn)下轄的一個村,甚至組織部分村民全程看了庭審直播,,“用身邊人教育身邊事,,警示教育意義很大”。

  據(jù)平武縣司法所聶主任介紹,,全縣每年因為贍養(yǎng)問題去司法所咨詢的老人,,大約有100多例,其中需要法律援助或調(diào)解的有5,、6例,,而像張順安被遺棄案這樣,最終走到了法庭上的,,只有一兩例,。

  平武縣位于四川省綿陽市北邊,和北川縣同為綿陽的兩個國家級貧困縣,。

  2018年,,平武縣的一項重要工作目標,就是摘掉貧困縣的帽子,。事實上,,這也是四川省計劃于今年完成的“30個貧困縣摘帽、3500個貧困村退出,、100萬貧困人口脫貧”目標中的一個,。

  先鋒村今年的精準扶貧公告欄上有23個名字,其中大多數(shù)貧困戶的致貧原因是“因病”,。趙秀的名字排在第一個,,2018年幫扶成效里寫著的第一句就是“落實贍養(yǎng)責任”。

  據(jù)鄧警官的解釋,,對全縣范圍內(nèi)的許多老人,,尤其是貧困戶的老人來說,,落實了贍養(yǎng)責任,就能解決許多問題,。

  豆叩鎮(zhèn)距綿陽市區(qū)96公里,,距平武縣城100公里,全鎮(zhèn)下轄14個行政村,,15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有2萬多畝茶田,。年輕人幾乎都離開了,近一點的到鎮(zhèn)子上去打工,,遠一點的到城里去,,但老屋和山里的茶田也不能沒人守著,。

  張群的鄰居禹大娘和老伴兒一起守在這座山里,,守著老屋、田地,、幾十頭大肥豬和一只瘦瘦的橘貓,。老兩口都是六十歲左右,他們的兒子在鎮(zhèn)上生活,,女兒在成都,,外孫在江油市讀書。從天亮到天黑,,屋子里只有老兩口,。

  從她家走到張群家要途徑一塊荒地。這幾年,,許多人陸陸續(xù)續(xù)離開了大山,,地沒租出去就會荒起來,和山林連成一片,。禹大娘伸手把荒地指給中國青年報·中青在線記者看,,那里原先種的是玉米。

  禹大娘和她老伴兒都沒想到要離開這座山和老屋,,他們已經(jīng)習慣了這里的生活,,并不覺得山路難行,也不覺得山中寂靜,。至于將來行動不便后該怎么辦,,他們還沒想過。

  但大山已經(jīng)留不住年輕人了,,同村的一個年輕女孩嫁了一個外地人,,小兩口就跟禹大娘的兒女一樣,只有逢年過節(jié)才會回來,。張群也有孩子,,他們也早已離開了這山,。

  (應采訪對象要求,,張群,、趙秀為化名)

  中國青年報·中青在線記者 張渺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