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89-1994年,，木心在美國紐約為一群中國藝術(shù)家授課“世界文學(xué)史”,，洋洋灑灑，為期五年,。畫家陳丹青參與了這場“文學(xué)的遠(yuǎn)征”,，后將自己的聽課筆記整理出版，盡可能回溯與綴連這份珍貴的記憶——課程共八十五講,，每課之講題,、年份、日期,、缺課,、失記，均予保留,，“瞧著滿紙木心講的話,，是我的筆記，也像是他的遺物,?！?/p>

　　五月初五，屈原忌辰,，我們摘選由木心口述,、陳丹青撰筆的這部《文學(xué)回憶錄》中第十二講“楚辭與屈原”,，供讀者于此情此景品味、消化,，或再合適不過,。為便于閱讀，有所編排,，小標(biāo)題為編者加,。

　　01《楚辭》，很幸運(yùn)未被孔子修改過,、歪曲過

　　《詩經(jīng)》明明是文學(xué)抒情作品,，卻被后世的傳道家、辯士,、政客,，弄成教條，“子曰”,、“詩云”,。已成為中國儒家知識分子的共識，直到宋,、明,、清，還在“子曰”,、“詩云”,。

　　他們不惜抹殺《詩經(jīng)》的文學(xué)價(jià)值，甚至不把《詩經(jīng)》編入詩史,。

　　漢樂府,，詩之文學(xué)形式，繼承發(fā)揚(yáng)《詩經(jīng)》精神,。建安七子等均是,，陶淵明更是。

　　這些人杰出,，不為儒家見識所縛,。天才能解脫一切束縛教條。

　　我自己的作品中,，也用不同方式運(yùn)用《詩經(jīng)》,，用時(shí)，既圖不損其原味,，又要推出新的境界和意思,，明白告訴讀者我在用《詩經(jīng)》，但又要出自己意,。

　　孔子標(biāo)榜“述而不作”,。他很滑頭,，他自己不創(chuàng)作。我年青時(shí)刻一章,，唱反調(diào)：“作而不述,。”

　　《楚辭》,，很幸運(yùn)未被孔子修改過,、歪曲過，沒弄成道德教訓(xùn),。三國,，漢朝，魏朝,，皆受《楚辭》影響,，直到清末文學(xué)家、魯迅,，都受《楚辭》影響,。

　　后來的賦，直接導(dǎo)源于《楚辭》,。

　　周氏兄弟古文根底好,，卻不愿正面接續(xù)傳統(tǒng)，老作打油詩,。

　　我也受《楚辭》影響,。《哥倫比亞的倒影》,、《九月初九》,，都是賦。洋裝賦《夏夜的婚禮》,，用《九歌》方式寫，若人點(diǎn)破,，乃搔到癢處,。我愛被人拆穿西洋鏡，拆穿了,，西洋鏡才有意思,，不拆穿，沒意思,。

　　貧窮是一種浪漫——我買不起唐人街東方書局大量關(guān)于屈原的書,，就攜帶小紙條去抄錄——上海火車站外小姑娘刷牙,，是貧窮,，浪漫,。

　　《詩經(jīng)》選的是北方的詩歌?！冻o》選的是南方的詩歌,。

　　“楚辭”，不是當(dāng)時(shí)的人叫的,，是后人定的,，起于漢朝末年。富家人唐勒作賦四篇,，宋玉作賦四篇,。《史記》提到“屈原既死之后,，楚有宋玉,、唐勒、景差之徒者,，皆好辭而以賦見稱”,。

　　楚，辭,，二字分開,。楚，地方,；辭,，文學(xué)作品。

　　某地某人善寫楚辭之說,，起于漢初,。戰(zhàn)國時(shí)，楚是七雄之一,，今湘鄂皖一帶,，即楚地。流傳的《楚辭》,，十七篇,，十篇是原作，另七篇是漢朝人的模擬之作,。

　　正宗《楚辭》——《離騷》,、《九歌》、《天問》,、《九章》,、《遠(yuǎn)游》、《卜居》,、《漁父》,、《九辯》,、《招魂》、《大招》,。

　　其中,，《離騷》、《九歌》為最好,，讀這兩篇,，《楚辭》的精華就取到了?！毒鸥琛防镆仓挥袃墒赘枳詈?，得全曲精華。

　　02中國詩人,，要說偉大,，屈原最偉大

　　政治、生活,、愛情都成功,，可以是偉大的文學(xué)家，譬如歌德,。政治,、生活、愛情都失敗,，更可以是偉大的文學(xué)家,，譬如但丁、屈原,。

　　藝術(shù)家莫不如此,。

　　人生中，庸俗之輩包圍,，很難成功,。愛情最難。親家成仇家,，因?yàn)榱私?，罵起來特別兇。如果你聰明,，要準(zhǔn)備在政治、人生,、愛情上失敗,，而在藝術(shù)上成功。

　　我愛兵法,，完全沒有用武之地,。人生,，我家破人亡，斷子絕孫,。愛情上,，柳暗花明，卻無一村,。說來說去,，全靠藝術(shù)活下來。

　　幸也罷,，不幸也罷,，創(chuàng)作也罷，不創(chuàng)作也罷,，只要通文學(xué),，不失為一成功。清通之后,，可以說萬事萬物——藝術(shù)家圓通之后,，非常通。

　　畫畫,，人越傻越好,。

　　文學(xué)唯一可以和音樂繪畫爭高下，是文學(xué)可以抓到癢處,。繪畫強(qiáng)迫人接受畫家個(gè)人的意象,，文學(xué)給人想象的余地。

　　中國詩人,，要說偉大,，屈原最偉大。

　　他在殘暴,、骯臟,、卑鄙的政治環(huán)境中，竟提出這樣一首高潔優(yōu)雅的長詩,。他的《離騷》,，能和西方交響樂——瓦格納、勃拉姆斯（Johannes Brahms）,、西貝柳斯（Jean Sibelius）,、法朗克（Cesar Franck）——媲美。

　　《楚辭》,，起于屈原,，絕于屈原。

　　宋玉華美，枚乘雄辯滔滔,，都不能及于屈原,。唐詩是琳瑯滿目的文字，屈原全篇是一種心情的起伏,，充滿辭藻,，卻總在起伏流動，一種飛翔的感覺,。用的手法,，其實(shí)是古典意識流，時(shí)空交錯(cuò),。

　　他守得住藝術(shù),、非藝術(shù)的界限。

　　詩是永恒的,。屈原又要借此吐出一口政治上的怨氣,，故不能直寫。而陀思妥耶夫斯基能把非文學(xué)的東西提升為文學(xué),，他和托爾斯泰寫當(dāng)時(shí),，但可以永久。他們知道,，當(dāng)時(shí)的什么,，可以寫進(jìn)文學(xué)。

　　這界限有大綱,、有細(xì)節(jié),，都要把握緊，扣牢,，不差錯(cuò),。

　　李白、杜甫,，有時(shí)也會越界,。魯迅也有許多越界，但畢竟天才,，在暴政苦難中不予直罵直斥,，寫一首詩，哭中華,，哭烈士,，但托之于藝術(shù)。

　　參加游行時(shí),，是自我縮小成群眾里的一個(gè)點(diǎn),。

　　03《離騷》是我國最古早的“傷痕文學(xué)”

　　屈原遭遇不幸,，被誣告，卻出《九歌》,，就是給人看看他的身份、態(tài)度,。他分得清政治,、生命、詩歌的分界,。

　　屈原,，名平，貴族,，是皇族的子孫,。生于約公元前340年，皇賜名靈均,，官號三閭大夫,，主管皇族子孫家務(wù)事。最初做楚懷王的左徒,，是諫官,。中國古代向來設(shè)諫官。

　　博聞強(qiáng)記,，治國手腕高,。善談?wù)摚妻o令,。內(nèi)政上,，與楚懷王商量國家大事。對外接待各國諸賓,，等于是皇帝最重要的親信,。楚懷王要立憲令，由屈原起草,，大臣上官靳尚妒忌屈原久,，設(shè)法偷屈原憲令草稿。當(dāng)時(shí)稿未定,，不示,。靳尚搶而不得，乃在王前說壞話,，說得又通俗又高明,。說，他每寫一條,，就說“除我之外,，誰寫得出？”王不悅，疏遠(yuǎn)屈原,。屈原恨靳尚讒言,，又恨王糊涂，遂寫《離騷》,。

　　今天可以說,，《離騷》是我國最古早的“傷痕文學(xué)”。

　　他的文體,，靠打比喻：香草美人,，氣度雍雍。

　　《離騷》三百七十多句,，包羅萬象,。屈原自沉汨羅江，是公元前278年,。據(jù)說是五月初五,，地處湖南岳陽縣。司馬遷曾到汨羅江追悼屈原,。他最同情屈原,，寫到時(shí)，大動力氣,，將屈原放在“列傳”中,，列傳者可說是“皇家”的人。

　　漁父勸屈原隨波逐流,。我們?nèi)缃裼玫亩际菨O父哲學(xué),，又是老莊哲學(xué)。

　　人各有志,。屈原詩,，乃作品。他的死,，也是作品,，是一種自我完成。剛才說政治,、人生,、愛情難成功，都因?yàn)椴坏米约鹤鲋?。藝術(shù)上的成功,，乃可以自主。屈原寫詩,，一定知道他已永垂不朽,。

　　04《詩經(jīng)》和《楚辭》,，中國文學(xué)的兩張硬弓

　　每個(gè)大藝術(shù)家生前都公正地衡量過自己。有人熬不住,，說出來,，如但丁、普希金,。有種人不說的,，如陶淵明，熬住不說,。

宋玉，一說是屈原學(xué)生,。一說不是,。做《九辯》、《招魂》,。還有許多賦,。古代的美男子，以潘安,、宋玉做代表,。宋玉，生于約公元前約298年,，卒于公元前222年,。

　　《九歌》，是楚國民間的宗教古歌,。屈原改時(shí),，不動原來的體裁風(fēng)格，不著痕跡把自己放進(jìn)去,，流露得很自然,。

　　如今遠(yuǎn)遠(yuǎn)去看屈原，他像個(gè)神,，不像個(gè)人,，神仙、精靈一般,。實(shí)際政治,，他都清楚。他能升華,，他精明,，能成詩，他高瞻遠(yuǎn)矚,。

　　藝術(shù)家可以寫實(shí),，可以寫虛,，最好以自己的氣質(zhì)而選擇。

　　我對《九歌》有偏愛,?！毒鸥琛返拿恳黄己茫?/p>

　　《東皇太一》　 （天，最高的神）

　　《云中君》　　 （云神）

　　《湘君》　　　 （湘水男神）

　　《湘夫人》　　 （湘水女神）

　　《大司命》　　 （主司壽命）

　　《少司命》　　 （年輕命運(yùn)神）

　　《東君》　　　 （太陽神）

　　《河伯》　　　 （河神）

　　《山鬼》　　　 （精靈）

　　《國殤》

　　《禮魂》

　　《九章》

　　《惜誦》

　　《涉江》

　　《哀郢》

　　《抽思》

　　《思美人》

　　《惜往日》

　　《橘頌》

　　《悲回風(fēng)》

　　《懷沙》

　　《少司命》,、《山鬼》兩篇最好,，是中國古典文學(xué)頂峰之作，是貴族的,。貴族,，不是指財(cái)富，指精神,。

　　神,，鬼，都是人性的升華,。比希臘神話更優(yōu)雅,，更安靜，極端唯美主義,。

　　《少司命》有如行書,，《山鬼》有如狂草。其余篇幅,，如正楷,。

　　《九歌》超人間，又籠罩人間,。

　　文學(xué)要拉硬弓,，不要拉軟弓。所謂拉硬弓,，要獨(dú)自暗中拉,，勿使人看見。

　　《詩經(jīng)》,、《楚辭》,，是中國文學(xué)的兩張硬弓。

　　你只有找到精華中的精華,，那整個(gè)精華就是你的,。如果辨不出精華中之精華，那整個(gè)精華你都不懂,。

　　這是方法論,。精華多，莫如找精華中的精華,。

　　文學(xué)藝術(shù),，創(chuàng)作難,，欣賞更難。不是創(chuàng)作在前,，欣賞在后,。不。欣賞在前,，創(chuàng)作在后,。

　　一輩子拉硬弓。

　　《山鬼》,，陰森森的繁華,。

　　都是七言。已是唐人七律七絕的前聲,。

　　中國人是一上來就受了苦,，吃了虧。然后因?yàn)榭?，出了文學(xué)、詩歌,、哲學(xué),、倫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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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本文節(jié)選自

《文學(xué)回憶錄 1989-1994》

作 者: 木心 口述 / 陳丹青 筆錄

出版社: 廣西師范大學(xué)出版社

出品方：理想國

出版年: 2013-1