楊波濤坐在老家的屋里,。

　　楊波濤殺人了,？這是一個14年都沒有答案的問題,。

　　為了等待這個答案,，楊波濤在看守所待了10年,。“希望”這個詞一直在他身上時隱時現(xiàn),。因為一起強奸殺人碎尸案,，楊波濤經(jīng)歷了商丘市中院“死緩,、死緩,、無期”的三次判決之后均因事實不清而被河南省高院多次發(fā)回重審,。從27歲到37歲，大學(xué)生楊波濤的青春在看守所里度過,，直到去年取保候?qū)?，外面的世界早已風(fēng)云變幻。

　　1998年的夏天格外炎熱,，鄭州大學(xué)經(jīng)濟管理專業(yè)大專畢業(yè)生楊波濤與女朋友正在為畢業(yè)的事兒忙得焦頭爛額,。楊波濤最終進了鄭州金宏盛電器有限公司成為業(yè)務(wù)員。“那時電器銷售的市場好,，代理制剛剛開始流行,，我是第一批業(yè)務(wù)員,。”楊波濤頗自豪。

　　一年后,，楊波濤做了一個此后令他后悔萬分的決定——回商丘市,。楊波濤的老家在河南省商丘市夏邑縣桑堌鄉(xiāng)。千禧年即將來臨,，“希望”全寫在這對情侶的臉上,。二人在商丘商品大世界開了家電器商行，自己當(dāng)上了老板,。

　　楊波濤被警察帶走的時候,，店門口的兩個音響依舊在大聲地播放著。楊波濤并不知道,，這是他最后一次聽到自家店里飄出來的音樂了,。

　　2001年，一名年輕女子的尸塊在商丘被發(fā)現(xiàn),。被害者是楊波濤的妹妹楊春明的同學(xué),，本是取道此處欲借住在楊家。后來,，被害人的行動軌跡在這里終斷了,，警方懷疑楊波濤為強奸殺人碎尸的兇手。

　　2004年7月6日,，楊波濤被拘留了,。此后，他經(jīng)歷了商丘市中院3次判決,，河南省高院3次裁定撤銷原判,、發(fā)回重審。一直到2014年,，因“不能在偵查羈押期限內(nèi)辦結(jié)”而“予以釋放”,。楊波濤說，每一次開庭都是希望的開始,，但最后發(fā)現(xiàn)人生像過山車,，沖向了頂點之后又急轉(zhuǎn)直下。

　　恢復(fù)自由身已經(jīng)一年了,，楊波濤并沒有得到一份檢察院的不予起訴書或是公安機關(guān)的終止撤銷案件文書,，因此無法啟動國家賠償程序。

　　時間似乎在他身上停滯了——出獄后,，楊波濤的記憶還停留在雞蛋兩塊錢一斤的十年前,；時間帶走了太多東西——電器商行沒了，未婚妻已嫁做人婦,，5位親人離世,。當(dāng)年的小伙子變成了一個頭發(fā)稀疏神情恍惚的單身漢,，曾經(jīng)讀過大學(xué)的他再也講不出一句普通話。

　　他說自己在看守所里曾經(jīng)一度無法說出一句話,。

　　如今,，他時常憋著一口氣，再緩緩地從嘴里呼出來,，發(fā)出沉重的嘆息。他看著過去生活工作了若干年的地方,，說“老街沒變,，樓都變高了”。

　　他會對路邊的小廣告心生好奇地讀上半天,，甚至循著電話打過去,。他會突然竄到別人的電腦前，望著屏幕幽幽地說,，“你打字真快啊,，我也想練練打字。”十年前,，電腦和互聯(lián)網(wǎng)尚未普及,。

　　只有在回憶起過往的好日子時，笑意曾有一刻停留在他的臉上,，但轉(zhuǎn)瞬即逝,。

　　楊波濤現(xiàn)在的手機是裝寬帶時贈送的，幾百塊的天語智能機,，里面除了微信和QQ,，沒有太多APP，他說自己最喜歡用瀏覽器“看新聞”,。擺弄手機時,，他不好意思地強調(diào)自己的手機慢，不如別人的iPhone,。

　　在監(jiān)獄里,，他曾在電視上看到很多人從香港運iphone回來，對這個東西心生好奇,，出來之后,，他專門跑去蘋果店，看iPhone和iPad到底什么樣子,。5秒鐘后,，楊波濤的手機終于從瀏覽器返回了主頁面，背景圖片里,，一個拿著檸檬的美女笑得很好看,，“我專門在網(wǎng)上下載的”,。

　　喜歡看成功商人傳記的楊波濤曾經(jīng)在商丘買了房和車，擁有7,、8個下屬,，在深圳高交會剛剛舉辦的時候，他就到現(xiàn)場觀摩,。十多年前,，楊波濤去過北京，如今望著電視里的首都,，感慨變化真大,。

　　“如果他不進去，肯定混得比我好,。”楊波濤兒時玩伴楊偉強開著車說,，楊偉強家外墻的瓷磚在陽光下反著光，像是城里氣派的別墅,。

　　“他和以前不一樣了,，發(fā)怵，朋友聚會叫他也不出來,，明顯跟社會脫節(jié),，跟人接觸會發(fā)慌。”楊偉強說,。坐在楊偉強的車里,，楊波濤死死地拽著上方的把手，下車時因為車門鎖住而打不開車門,。

　　楊波濤在2004年拿到駕照,，照片上的他臉色白凈，頭發(fā)茂密,。幾個月后,，他被抓，很快他變得黑瘦,、虛弱,、唉聲嘆氣。

　　2004年6月15日,，楊波濤開始向警方交代其強奸殺人并分尸,、拋尸的“犯罪事實”。楊波濤的辯護律師沈祥豐發(fā)現(xiàn)口供有“上百處”矛盾點：拋尸現(xiàn)場,、肢解過程,、死者姿勢、黑色塑料袋的使用等細節(jié)前后供述都不一致。“對死者的遺物,，供述中悉數(shù)列舉,，連商丘去義烏的汽車票價都記得清清楚楚，如讓人觀看一個用圓規(guī)畫的雞蛋,，總有太圓的感覺,。”沈祥豐說。

　　出來以后,，他以為得到了自由,，看守所留下的“綜合征”卻并沒有放過自己。他的生物鐘依然停留在每天六點起床,，晚上十點睡覺,，他指著賓館的雙人床，“在看守所,，這個通鋪能睡4個人，沒法翻身,，里面的生活只有兩件事：爭食和搶鋪,。”母親孫淑禎說兒子回來之后變得暴躁了，他們不敢詢問看守所里的情況,，只是在晚上經(jīng)常聽到他做夢哭喊,，跑進來一看，他又擺擺手說自己沒有事,。

　　沖突與掙扎每天都在他身上發(fā)生,。他喜歡說如果當(dāng)初不去商丘，如果當(dāng)初不怎樣怎樣,，現(xiàn)在自己應(yīng)該是身價幾百萬了,。

　　這個習(xí)慣傳染給了妹妹楊春明，她坐在老家院子里哭喪著臉,，說自己十年來一直自責(zé),，如果當(dāng)初沒有接到被害人的電話，事情就不會是今天的田地,。

　　楊春明曾在電器商行幫哥哥忙,，楊波濤“進去”以后，電器商行沒兩年就倒閉了,。如今,，除了擺在老家的一臺早已過時的影碟機和一箱落了灰的碟片，什么都沒剩下,。

　　“如果時間能倒流……”楊春明哭了,，在楊波濤進入派出所時，自己的孩子剛剛幾個月，她伸手比劃著一個嬰兒的長度,，“現(xiàn)在她跟我一樣高了,。”孩子并不知道自己還有個舅舅，直到楊波濤走出看守所,，楊春明才告訴他,，“舅舅以前出差了。”

　　楊波濤的父親生前曾在幾個臨近的村里教過書,，很有威望,，楊波濤出事以后，認為“全世界都知道了”的父親變得不愿意出門,，覺得低人一等,。

　　在2006年，河南省高院發(fā)回商丘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函里,，楊波濤故意殺人一案因殺人分尸現(xiàn)場不明,，殺人工具不明，拋尸現(xiàn)場的指紋并非楊波濤留下,，作案時間不確定,，以及“被告人提出公安機關(guān)在偵查中有逼供和誘供情節(jié)”，要求查清,。2009年6月12日,，商丘中院判處楊波濤無期徒刑。楊又提出上訴,。2009年9月26日,，河南省高院又撤銷原判、發(fā)回重審,。2013年8月23日,，商丘市檢察院以本案“事實不清、證據(jù)不足”為由,，決定撤回起訴,。直到2015年，楊波濤被解除取保候?qū)彙?/span>

　　楊波濤出來后,，母親孫淑禎回憶,，因為楊波濤多吃了一點飯，父親高興得哭了起來,。在看守所的十年,，父母只有在幾次開庭時能匆匆見上唯一的兒子一面，“他叫聲‘媽’,，我就答應(yīng),，他關(guān)在屋子里，不讓俺們進去，我就扒在門縫聽,，聽不見,。”

　　孫淑禎60多歲了，牙齒快掉光了,。楊波濤出來一年后,，父親因肝癌去世，這些年因為治病,、上訪,，家里欠下幾十萬外債。

　　孫淑禎對新生活最大的期許莫過于能早日抱上孫子,，“丑閨女也好,，只要她不嫌棄咱家。”老家的房子陳舊而破敗,，屋里除了一個顏色鮮亮的暖壺以外,，再也看不到明亮的顏色。楊波濤毫不掩飾自己急著討媳婦,，他只有一條要求,，對方不能帶著孩子。“什么感情不感情的,，搭伙過日子，沒有錢,，年輕的誰跟你,？只能找離過婚的。”

　　他也曾經(jīng)浪漫過,，他曾和未婚妻“看了那時候的所有大片”,。他提到《諾曼底登陸》、《辛德勒的名單》,，那時他最愛張國榮的《風(fēng)繼續(xù)吹》,，歌里唱：過去多少快樂記憶，何妨與你一起去追,，要將憂郁苦痛洗去,，柔情蜜意我愿己取。

　　現(xiàn)在,，楊波濤徹底變成了農(nóng)民,。

　家里的5、6畝地里,，麥子已經(jīng)快長到小腿的高度,。妹妹楊春明說哥哥不自信了，話沒有以前多了，“干啥事都放不開,。”

　　他也想要找份工作,，重操舊業(yè)，卻因為“大齡”,，跑不動了,。他不愿再回到商丘，稱那里是傷心地,，“這里都是給人送貨的活,，哪需要什么經(jīng)濟管理呢？”曾有一瞬間,，戴著眼鏡的楊波濤說起貨幣政策,、財政支出等宏大的詞語時，才讓人記起他的大學(xué)生身份,。

　　出來之后,，楊波濤想學(xué)英語，還專門跑去聽新概念的講座,，覺得很勵志,。堂兄曾在他被抓起來時遠赴美國讀書，如今已是北京大醫(yī)院的名醫(yī),，他說小時候堂兄就是他的榜樣,，“但我的人生走彎了”。濃重的河南話讓人聽起來像“走完了”,。

　　大學(xué)時代黑白色的英語書已經(jīng)改了很多版,，現(xiàn)在都是彩色的了。談起未來,，楊波濤習(xí)慣性地停頓,，仰起頭，盯著斜上方,，“想換個環(huán)境,，去新加坡打工也比現(xiàn)在賺得多。”很快他又尷尬地笑笑,，“咱關(guān)起門來說,，現(xiàn)在生存還是問題呢。”

　　楊波濤說自己以前是一個書生氣的人,，很理想化,，現(xiàn)在他容易變得憤怒。他最常掛在嘴邊的四個字是“命運,！恥辱,！”

　　楊波濤的律師沈祥豐說,，現(xiàn)代司法公正主要追求的是個體公正。對于法院來說,，佘祥林之類的錯案率可能是百分之一,、千分之一，甚至萬分之一,，但它對于佘祥林來說卻是百分之百,、千分之千、萬分之萬,！

　　“人生這起起落落,，跟演戲一樣。悲歡離合,、愛恨情仇,、生老病死、恩怨糾葛,。”楊波濤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出這句,。

　　老家院里有一棵無花果樹，十幾年前楊波濤從商丘把這株幼苗帶回家,，栽在了院子里,，如今已經(jīng)長到一米多高，結(jié)了幾茬果子,。

     記者 楊杰文并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