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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冬,。已好久不和任何人聯(lián)系了

編輯:關(guān)玲 時間:1/4/2021 10:55:49 AM 瀏覽:3211

《須臾記》

  深冬,。已好久不和任何人聯(lián)系了,。

  一個人呆著,。

  聽戲,寫字,,習書法,,發(fā)呆。整個冬天,,風都很大,,雪亦多,輕易不下樓,。偶爾去樓下愛芬超市買些菜,,和她聊聊湘菜做法,她是湖南人,,每炒菜必放小米辣,。她教我做辣椒醬——把小米辣剁碎,放上鹽,、白酒,、糖……這種辣椒小巧靈透,紅通通的,,但辣起來驚天動地,。在湖南和云南都瘋狂的吃過,胃里熱烈,,但不灼,。

  聽戲,聽老戲,。三四十年代的老伶人唱段,。程硯秋的《春閨夢》,孟小冬的《搜孤救孤》,,那聲音穿在 鋼絲上一般,。恍惚間,以為是三十年代的舊人,。特別是孟小冬,,一點雌音全無,,鏗鏘之下,,盡是悲聲。那悲聲經(jīng)了時光沉淀反而更有別樣嫵媚,,女人一旦有男性的錚錚,,反而嫵媚更烈。

  亦聽少春先生的“大雪飄撲人面,,朔風陣陣透骨寒,。彤云底鎖山河暗,疏林冷落盡凋殘,。往事縈懷難派遣,,荒村沽酒慰愁煩。望家鄉(xiāng),,去路遠,,別妻千里音書斷,關(guān)山阻隔兩心懸,?!彼嗍怯嗍鍘r的弟子,男伶中,,比他長相奇俊的人幾乎沒有,。我的同鄉(xiāng)。霸州人,。他眼神中有復雜的悲欣,,五十幾歲便去世,最好的時光沒有到來,。有的時候,,人到晚年嗓子會更奇妙。聲音老了,,心態(tài)老了,,那味兒也許倒出來了。比如黃少華,。

  我是通過黃少華迷上的荀派,。

  之前是抵制荀派的。荀派在我印象中是薄俗粉膩的,,那粉膩又是略微賤的,,所以一直不聽荀派。

  但重陽節(jié)在長安大戲院突然聽到黃少華,她已然八十歲,,流落江湖,,多年不唱了。那天,,她唱了兩段,。

  第一段是《繡褥記》。

  “顧影傷春枉自憐,,朝云暮雨怨華年,,蒼天若與人心愿,原做鴛鴦不羨仙,?!彼莻€“春”字唱出來,繞梁三日,,一波三折……剎那間眼淚噴涌而出,!這才是荀派,如此妖如此媚如此讓人不舍,。聽得呆了過去,,顧不得鼓掌,顧不得拭淚,,心里怦怦跳著,,像尋著了那初戀,居然不能自持,。

  第二段是《玉堂春》中《嫖院》一場,。多少人把玉堂春唱成了一個輕浮浪蕩的妓女,但她把玉堂春唱成這樣情深義重為愛情飛蛾赴火的女子:“公子不用親筆信,,叫人此事好擔心,,輕移蓮步出院門,上了香車攢路行,,道路不知遠與近,,我看望公子不見身,蘇三心內(nèi)拿不穩(wěn),,蒼天佑我會情人……”最后一句“蒼天佑我會情人”時,,唱得人百轉(zhuǎn)溫柔腸,八十歲的女人,,把十八歲的女孩子的嬌俏唱得從容,、干凈、動蕩,、纏綿,!你叫我如何不迷戀她,。

  下載了視頻,就這樣聽她,,一聽一天,。

  仿佛亦是蘇三或那癡情的女子,在她的唱腔下不知所矣,。

  亦會練習書法,。

  初臨褚遂良、歐陽詢,,開始是喜歡的,,再臨,,覺得瘦,、薄,而且女氣,。書法一旦有女氣,,就沒有凜凜之感。在西安碑林,,看到顏真卿時會透不過氣來,,只在那一塊碑前有那樣強的氣感。他的字是帶了兵的隊伍,,一個個殺將過來,,每個字都是萬里長城,每個字都帶著鬼氣和巫氣,。欲罷不能,。西安博物館的小孫從小臨顏真卿,整個人看上去有兵氣,,她不像女子,,倒似是兵馬俑出來的將士,鐵骨中柔腸分明,。我與她惺惺相惜,,好得竟然半日不說一句話,但山河浩蕩之聲,,彼此清晰明了,。

  又翻那些舊貼。還是喜歡王羲之,。他怎么會寫那么好,。這不是天賦,亦不是勤奮,,這真是上天厚愛這個人,。后來的人并不比他吃得苦少,,總是筆下少了那份從容與淡定。他有行云流水的不緊不慢,,有些人的字,,心態(tài)流露于字上,一筆一畫全是討好,,或者吃力的想訴說什么,,可是王羲之不是,他只顧他自己的情緒,。這些字是他的乖巧情人,,臣服于他的安排,心甘情愿的倒在他的筆中,。

  臨他的《圣教序》,,感覺筆墨之間的歡喜。行書可真好,!一個中年男了的揮灑自如一般,,楷書還是少年,處處拘泥,,草書太狂放了,,個性外露。只有行書,,是中國文化中的太極,,可松可緊,外圓內(nèi)方,。它應該重時就浩瀚,、豪邁、壯麗,、剛烈,,應該輕淡時就平靜、清淡,、化繁為簡……那揮灑是半夢半醒之間的,,是你知我知的。它亦狂,,可狂得有度有法,,它亦收,收得那樣從容跌宕,。這樣的冬天,,我在宣紙上鋪張浪費著感情,毫不吝嗇,。

  在少年時,,爺爺獨處一室,,陪伴他的只有筆墨紙硯,他的被子是不疊的,,床上攤著剛寫過的字,,屋內(nèi)陰暗,筆墨的香氣猶如鬼附體,,纏綿在他的晚年我的少年,。那時我不過十歲左右,和其它人一樣笑他癡,。小鎮(zhèn)人道他是書法魔癥了腦袋,,完全沒有天倫。別人說笑他時,,我以他為恥,。總是快速逃開,。他對于書法是著了魔似的,,除了書法,還是書法,。

  他除卻書法一無所有。他與奶奶分居,,與孫子孫女不來往,。亦不開玩笑,假如有人和他說書法,,他便愉悅,。并與之交往。他沒有別的任何話題,。在八十年代,,他顯得那樣孤僻與格格不入。這在當時是讓全家略微顯羞愧的事情,。連父親亦覺得他異類,,說少時爺爺逼他練書法,他便逃跑,,但爺爺去世時父親拿起筆來,,一寫就是那個體兒那個味道。父親臨《柳公泉玄秘塔》,,猶如神靈附體,。寫得亦是從容,流水一樣的寬厚,。父親把原稿交我保存,,只說他百年之后給我留一份念想,,他說得從容,我聽得驚心,。

  十八九歲去石家莊讀書,,同學徐習書法,每日必寫,。好多女生圍著他,,看他寫字。我并不在意,。那時正是青澀而文藝的少女,,看那些厚厚的外文書,哪里在意中國文化的好,?但他逼著我練了硬筆書法,,日后寫了一手漂亮鋼筆字,不由感嘆甚多,。畢業(yè)后他又寄書法作品和書法名貼給我,,但我仍舊不自知、不在意,。甚至覺得他真是無事可做,。那些他寫過的書法作品大多零落,因為被隨意放在了哪個角落,,漸漸就忘記了,。

  喜歡書法是近一兩年的事。忽然開了竅,,而且喜歡得不行了,。一發(fā)而不可收。于是想起爺爺和同學徐,,珠淚滾滾的,,根本忍不住。爺爺去世十年了,,倘若活著……我與他一定秉燭夜談,,讓他告訴我那些魏碑的好、楊凝式的簡練,、張旭有多狂,、徐渭有多傻……

  這真是定數(shù)。以為此生不會喜歡的事或者人,,中年以來,,那些低溫的、穩(wěn)妥的,、空明的,、獨釣寒江的人或事物漸漸進入內(nèi)心,。不再慌張,不再討好,、強求,,對于熱烈或熱鬧的事物有著堅定的拒絕。

  靜影沉壁,。清遠深美,。料峭獨寒。習慣一個人獨處時,,是喜歡了一種生活方式,。

  早晨起來泡凍頂烏龍,之后是濃烈的大紅袍,,中午泡普洱,,下午白茶,晚上太平猴魁收場,。有時也喝金駿眉,,間以花茶。佐以桂順齋小點心,。茶能收心,,特別是一個人喝。有時也微醉——空腹喝時,。爺爺和父親喜歡喝濃茶,,釅死人的那種,茶缸里有刻骨銘心的茶垢,。印象中爺爺起來第一件事要喝茶,記不得他喝什么茶了,,不會太名貴,,父親喝花茶,只喝花茶,,張一元,。高沫。每次回家給他稱上二斤,,喝不了幾天就喝完了,。太高檔的茶他喝不了,剛下來的西湖龍井要一萬塊一斤,,他說給他也喝不下,,是喝錢呢。

  家中亦有過了期的龍井和雀舌,。綠茶,。放不下身段似的,,帶著江南的虛張聲勢和恍惚。春天的時候喝它們,,有一種恍惚,。仿佛置身江南。我總是莫名其妙的想念江南,。它是一種存在,。與我的氣息謀合在一起。北方干冷的冬天清洌和凜凜,,泡一壺龍井的時候會憶江南,。

  亦會煮粥。

  粥是踏實的,。平民似的踏實,。今年我和小慧腌了很多的咸菜佐粥。十斤黃瓜,,放上一斤的鹽,,泡一天一夜,把水控出來,,黃瓜蔫了,,像人收了心。然后放上一斤糖,,半斤醋,,再放上辣椒、生姜,、蒜,,四斤醬油,入腌菜壇,,十日后便可食,。

  腌黃瓜脆、香,、辣,。和粥是天生一對的情侶。粥有時是小米粥加棗,、杏仁,,有時加南瓜,有時是白米粥,,有時是黑米粥,。各式各樣的粥在冬天溫暖著清涼的胃。有時喝粥太多就忘記吃主食,粥成了這個冬天的主人,。喧賓奪主了,。可是,,那么好,。

  砂鍋是路上買來的。推車賣砂鍋的老人在廊坊到處走,,一車的砂鍋也賣不了幾個錢,,十幾塊錢一個。砂鍋不精致,,甚至潦草,。買來煲湯自然是好的。有時候?qū)懼鴷ㄗ仲N,,聞著砂鍋里的氣味冒出來,,感覺光陰的老實和肯定。

  中午的時候,,日影照進來,。老家俱都泛了光澤。每件老家俱都有故事,。它們被我一一從市場上淘出來,,然后搬到家里來。那個中藥柜子寫著很多中藥名字,,淡藍色的顏色十分鬼魅,。有時候坐在日影里一動不動,看著光影一點點落下去,,落下去,。那些日影多像是一個人的靈魂,四處游走,,在這里與我合而為一,。哦!那些雕琢,,那些華麗,那些裝飾,,那些不必要,,都沒有了!甚至,,那些文藝的小情小調(diào),,那些內(nèi)心的糾纏與頑抗,它們悄然遠去,。只留下這這篤定,、靜默,。是一幅老了的山水畫,雖然黯淡了,,可自有它的光澤與美意,。

  山水冊子里,倪瓚的山水真空靈呀,。錢選的梨花我看到的不是盛開,,而是寂寥!還有沈周的山水,,黃賓虹的濃墨,,還有八大山上的空靈與絕孤、徐渭的瘋狂……配上黃少華的聲音,,人書俱老,,人聲俱老。

  姑姑來電話,,讓我陪她去老家上墳,,給爺爺奶奶燒紙。之前總是她一個人去,,這次我陪她去了,。她跪在墳前,沒有眼淚,,只說:“爸爸媽媽,,你們在天上要好好的,不要再吵了,,我爸寫字就讓他寫吧,,給,這是給你們的錢”……紙錢燒起來……煙火極大,。我亦沒有眼淚,,才想起爺爺留下來的東西那么少,書法作品大多讓他燒掉了,,陪葬的是幾只毛筆和一個用膠布纏著的收音機,。只有一幅書法作品姑姑收藏著,上面寫著:春和麗日無限好,。我展開看時,,居然準許自己落淚了!這前世今生,,這獨孤的少年與老年,!這血緣,這因緣!

  暖氣燒得不太好,。有些微冷,。好友梁劍峰整個冬天只穿一條單褲。上面是一件短袖T恤和一個外罩,。就這些了,。然后還有一雙球鞋。他有一種簡潔與干凈,。四十歲男子少有的清澈與簡單,。他站在舞臺上彈吉他或者唱京劇時像一株植物。我愛看他彈吉他,,給弗拉門戈舞伴奏,,吉他快瘋掉了,那跳舞的女子也快瘋掉了,。而他似一株樸素的植物,,淡淡的,永遠散發(fā)著少年氣息的植物,。

  多年來我只養(yǎng)一種植物:綠蘿,。撕幾片放在水中,隨便的一個容器就能養(yǎng)活它,。刷牙的杯子,、醉了一半的瓦罐、寫著四季平安的民國老花瓶……家中全是綠蘿,。我只養(yǎng)綠蘿,。永遠不會死的綠蘿。一個人安靜生長不驚擾任何人的綠蘿,。親愛的綠蘿,。它們這樣頑強,只要今生這樣的美這樣的好這樣的寂靜,,蝕骨的寂寞之后是蝕骨的艷,。劍峰說:要那么熱干什么?涼一些,,心里冷靜,。

  還有裘裘。我們都喜歡叫他裘裘,。有人介紹他是裘盛戎的孫子,,在北京京劇院唱花臉。他不以為然,。我喜歡他神情冷漠。不是裝出來的冷漠。是那種永遠溫暖不起來的冷漠,。

  他喜歡戴帽子,。各式各樣的帽子。樣子極像顧城,。眼神那樣憂郁,。他唱戲時亦是那樣的憂郁眼神。銅錘花臉是凜凜的神情,,但他唱起來,,居然也是哀傷的。

  他還唱越人歌,。聲音在午夜像是一個人在唱經(jīng)——心悅君兮君不知,。他讓我給他寫這些靈歌。在一個法國音樂人家里,,他和那個法國人唱得靈歌有致人于死地的快感,。

  有一天黃昏我們倆把車停在雍和宮附近。冬天的風大,,紅燈籠在旗桿上飄得好高,,上面有個燈箱,寫著三個字:京兆尹,。我分外喜歡那三個字,,不知道什么意思。是吃飯的地方么,?我問裘裘,,不知道,他回答,。但這三個字就夠了,,在北京的黃昏里,分外的誘人,。說不出的氣息與味道,。

  我們就在車子里發(fā)呆。發(fā)好長時間的呆,。

  去“小吊梨湯”吃飯,,劍峰吃素。我沒有說,,其實也吃了好長時間素了,。不想吃肉。一點也不想,。說不出為什么,。

  偶爾也笑,。笑得萬籟俱寂。一個人發(fā)笑時更加動人,。更為徹底的孤寂與美幻,。電話早就關(guān)掉了。砂鍋里的粥冒出成熟的味道,,“一得閣”的墨汁還有一點點,。外面的風更大了。黃少華的聲音依舊蒼桑的飽滿,。

  下午的時光又醉又美,。如果是在三十年代的舊上海,那些銀行家兩點要去青樓里打牌,,四點吃點心,,晚上八點吃青樓菜。那些青樓菜有著家常的溫暖——黃魚,、帶魚,、鯉魚在上海是粗菜,青樓菜會做出它的端麗與細膩,,那些青樓女子知道,,留住男人的胃便留了男人的身。據(jù)說杜月笙請客,,一桌青樓菜是一千大洋,,外加二十根小金條。氣派而有面子,。但杜月笙最喜歡吃豬下水,,這個習慣提示著他的出身。難得他喜歡戲,,而且鐘情于孟小冬,。真好。我在下午要喝一碗紅豆粥,,或者泡一壺茶,。一個人。

  以為一天很長,。就這樣須臾之間過完,。很快天黑下去,萬籟俱寂的黑,。新開路上的路燈滅了,。雪光照進來,也白亮亮的,。然后很快太陽升起,,要泡一壺新茶了,。

  以為冬季很長,收斂了心性的一個季節(jié),,過得從容不迫,。很快有了春的消息。不過須臾之間,。

  在這冬天,煙水飄裊的光陰里,,清澈無塵的冬季,,我一個人,忽爾盛開,。盛大而隆重的綻開,。我把光陰席卷而去了,你打開一看,,哦,,只是須臾。

  ——寫于2013年深冬

  原載2014年《北京文學》第7期,。

本文節(jié)選自

《繁花不驚,,銀碗盛雪》

作者: 雪小禪

出版社: 江蘇文藝出版社

出版年: 2014-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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